《茶烟里的市井》
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散乱的节拍,我踟蹰在黄桷坪的巷弄里。这重庆的雾,总是将往事与现时搅作一团,教人分不清哪是旧梦,哪是新景。
川渝人向来是懂茶的。竹椅三两只,盖碗七八盏,便能将半日辰光沏成琥珀色。这般光景,在巴蜀之地原是寻常,偏生这年月里,连茶香都成了稀罕物。倒不是茶少了,是吃茶的人变了。
转过逼仄的巷道,那方挂着\"交通茶馆\"木匾的老屋便撞进眼里。门楣上的红漆剥落得厉害,倒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旧书脊。十年前我来时,这里尚是码头工人歇脚的去处,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在八仙桌间穿梭,茶客们操着浓重的川音争说三国。如今铜壶还在,倒水的姿势却成了表演;茶桌犹存,座上客却举着手机比茶碗还勤。
里间新辟了间明晃晃的铺子,玻璃柜里排着印有茶馆纹样的杯盏。一个穿汉服的姑娘正对着自拍杆蹙眉,大约是嫌滤镜衬不出背景的斑驳砖墙。柜台后的伙计见我张望,忙不迭推荐限量版茶饼,那殷勤劲儿,与当年呵斥我续水太勤的老茶倌判若两人。
倒是墙角那幅未署名的炭笔画还挂着,画中佝偻的挑夫与现今满屋鲜衣的游人相映成趣。美院的学生说这是行为艺术,我却想起画旁本有位常摇蒲扇的说书人,他的《水浒》讲到三打祝家庄便再没下文——去年冬天肺气肿带走了他,也带走了半部残破的江湖。
临窗坐着对老夫妇,青花盖碗在他们手中稳如磐石。我凑近时听见老太太正嘀咕:\"现在的茶沫子沉得快。\"老爷子却笑:\"是你心浮了。\"这话倒像根茶针,突然挑开某些。原来变的不是茶馆,是吃茶的心境。当品茶成了打卡,续杯只为凑九宫格,再酽的茶汤也泡不出光阴的味道。
暮色漫进天井时,我望见有个穿工装裤的后生独自坐在廊柱下。他既不拍照也不嗑瓜子,只盯着茶汤里旋转的叶梗出神。这倒让我想起茶馆梁上那窝燕子,年年归来,不理会底下换了多少茬茶客。
归途上雨停了,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。忽然悟得:市井气原不在砖瓦,而在烟火人心里烧着的那把火。愿这方老茶馆终能如茶汤上的浮沫,在时代滚水里守住最初的那抹青绿。